从孩提起,家翁蔡启瑞先生就看着我长大,这源于我父亲和他是大学同班同学,毕业后又相继在母校任教。当时厦大内迁长汀,我们比邻而居,同在一个屋檐下,两家亲密无间。我和哥哥称他蔡伯伯,他是父亲的亲密朋友,后来蔡先生用“映雪楼中成抵榻,囊萤窗下感同帷。汀城岁暮防‘疯犬’,鲤郭暑深议‘四非’”追忆了那段岁月。
不久父亲土法制硫酸,受SO2侵害致疾,我们家结束了不长的汀江之旅,返回故里鲤城泉州。再次重逢已是1956年伯伯旅美归国的时候了。过了两年,我考取厦大化学系,还选择了他创建的催化专业,成了他的学生。是时他特修书一封给我父亲,欣喜第二代又续厦大情缘,表示将助其成才。1972年冬,当我从中科院化学所调回时,已是他的儿媳。至今,几十年时光已逝,然而,记忆中的点点滴滴,沉积心底,构成一幅慈父、导师和朋友的画卷。
中学时代,我就知道父亲的挚友蔡伯伯才智超群,人品高尚,他的许多“超人”故事,包括给父亲信中的优美字句,不断在我们陈家传诵,比如躺在床上可以把微分方程准确推算出来;下默棋,他一对二,居然都赢;上课不记笔记,依然名列前茅,等等。从入大学至今,在他的几个子女中,由于弟妹多在外地,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,从最初的请教学问到后来的思想交流,从拘拘谨谨到敞开心扉的畅所欲言,亲情也从伯伯、公公到父亲逐渐蜕变升华。
他关心我的学习,一再告诉我语文很重要,包括外文。他强调基础知识,一次我问他金与王水反应式的写法,他随口答出,娴熟的化学基本功令人惊诧,且果真助我考得满分。他不仅理论水平高,还重视动手能力,他说他能吹出实验用的全套玻璃装置。在超导热的八、九十年代,他认为无论是钇钡铜或其他体系,让全部成分瞬间完全沉淀至关重要,否则即使结构正确也无望实现超导。为此,他指导我使用多个螯合基团的沉淀剂,使试验较快获得成功。他提议抓紧申请专利。在看过我的全部实验记录后,又指导我修改其中的一篇论文的前言,让我亲自体验了他对科学实验真实性和论文严谨性的一贯态度。
他关心我的健康。大学阶段正是国家遭受三年困难,他家偶尔煮了南瓜面,常邀我一起进餐稍事调节。有时我要开夜车,就住到他家。半夜,住在隔壁的他会关切地问,夜深了,要不要冲点面茶充饥?六十年代末,我的第一个孩子将降临,当时厦门武斗不断,只好暂避鼓浪屿姑姑家,那里离医院较近。一天,突然收到他的来信,信中说:再过几天就要发榜,虽然老奶奶希望是男孩,我和你妈则认为生男生女都一样。原来细心的他担心那位年轻时就守寡、又特别疼爱我们的奶奶,抱重孙的愿望会增加我们的压力,特来函让我放宽心。类似令人难忘的关怀还有许多。
关心我的思想动态。我生长在文化氛围浓郁的家庭,长辈们大多饱读诗书、关心国事、谈古论今、向往进步,从小的耳濡目染,养成了我积极向上的个性。在蔡家,我重温了熟悉的气息。我们经常聚会,谈话内容都是化学、科学构思、国内外大事、台湾问题,等等。公公是我最好的倾诉对象,遇到曲折和困难,他会帮我分析和排除。文化革命让人沮丧时,他送我们小家庭的“韧”字家训,帮我们度过艰难时光,重新鼓起前进的风帆。对于不同的看法,他也允许争辩。1975年蔡俊修调入厦大,他让其先到化工厂工作,而不是直接进入教师行列。1978年不让他考自己的研究生。后来的留学考试揭晓,又坚持让其前往非英语语系国家。对此,我想不通。我们年纪不小了,当时正是尽快把过去耽误的时间夺回来的好时机,岂可再折腾。沟通的结果,我们慢慢领会了他的良苦用心,他要的是儿女们踏踏实实地走出属于自己的正确道路。
当然,每次会聚也不总是那么严肃生硬。年轻时,蔡先生的兴趣广泛,只是日后事业繁忙,许多爱好被搁置了。他热爱文学诗词,象棋桥牌的水平不低。他对音乐的钟爱很出乎我的意料。当时中美相距万里,旅途耗时数十天,但他却带回了大量的古典音乐唱片。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晚上,他邀请我到家里欣赏音乐,当“蓝色多瑙河”的旋律响起,他会不时地解说其中的曼妙,介绍它们的意境和引发的共鸣。这些让我悟出了跳动音符和科学家构思之间的奇妙联系,相通之处就在一张一弛,相得益彰。
和子女平等相处是先生的为父之道。现在回想起来,无论是交谈还是通信,传递的都是正能量,难怪他的子女都学而有成,因为对照他树立的标杆,每个人都会尽力效法追赶。
从公公的几次大手术,可以看出儿女们对他的爱之反馈。近两年,他年老多病,长时间住院治疗,所有儿孙天天轮流陪护,尽量在精神上给予更多的慰藉。1979年的胃癌之虞,听说术后花费很大,我即表示可以献出全部积蓄,想不到区区小事,至今他还会对人提及。1982年脾脏结合部撕裂,流血不止,血色素骤降至5克以下,十分危急。当时在厦子女就剩我和小妹,手术需要大量输血,又适台风来袭血源告急。当得知他和我同为O型血时,我立即请求现场总指挥田昭武校长先抽我的血。这时,市委陆自奋书记组织的6名驻军战士赶到,数千毫升新鲜血液挽救了公公一命。第三次肠梗阻,公公怀疑是胃癌转移。我一方面参加医疗方案的讨论,另一方面帮其分析排除忧虑。由于我的细致和果敢,给他留下较深印象,事后他突然来到我的住家,说:“我刚出院就到这里向你表示感谢,关键时刻需要你”,还说护士问:“是女儿吗”。实际上,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,我们对他爱的回馈,既是责任,更出自内心。
家翁走过了不平凡的百岁人生旅途,他的学术成就和人品已经颇多论述,这里仅从家庭的角度,补充丰满之,并作为他100岁生日的一份小礼品。
陈笃慧
话外话:
为蔡启瑞先生举办过若干次生日庆典,也时有新闻报道,从家庭成员角度谈感受的这应该是首次尝试。大家认可蔡先生对工作投入了高度的热忱,几次的大手术均有惊无险,幸运之至。一旦渡过了难关,他依然故我地全力以赴于他的科学世界,对于养生则过于忽略。所以,在我们的心目中,对于他竟能长寿过百,只能有一种解释,那就是“科学百年智者寿”。
情感是亲情的另一个侧面,“话家翁”一文就是这方面的记述。家庭成员的读后感是“嫂嫂写得很好,洋溢着浓浓的亲情。很多东西回忆起来更觉得可贵。可惜爸爸可能不容易读整篇文章了”。有的还说:“写得不错,实际上嫂嫂与爸爸之间的情感比这些文字所描绘的要深得多。很多时候嫂嫂确实更象是女儿,因为她常常能从爸爸的言语中理解他真正所要表达的内容,爸爸时常也喜欢与嫂嫂交谈,因为有所共鸣而乐趣无穷”。
对于我们,往事的回顾是幸福和令人鼓舞的,大家表示要继承蔡老先生以国家利益为重的情怀,做合格公民。